郑功成回应记者：“十三五”规划有关社保提法的两个删除

按语：近日，财新记者采访中国社会保障学会会长郑功成教授，其中问到经第十二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通过后的“十三五”规划较之前的建议稿删掉了“健全多缴多得激励机制”和“研究实行职工退休人员医保缴费参保政策”。郑功成教授对此发表了看法。新闻中心摘录部分观点，供读者分享。

一、关于删除“健全多缴多得激励机制”

记者：目前社会保障机制的设计原则还有一些争论，比如“十三五”规划建议中提出“健全多缴多得激励机制”，但是正式发布的“十三五”规划却删除了这一点，对此，您怎么看？

郑功成：这一句话删得好！我今年2 月在《人民日报》发表文章，就明确阐述了多缴多得从来不是社会保障的原则，而是市场法则，是商业保险的法则。社会保障不能单纯强调多缴多得，要强调互助共济。比如养老保险，人们参加养老保险最可靠、最重要的功能就是无论我们多长寿，都有一份稳定、可靠的经济收入。再比如失业保险，一般机关事业单位的人很少 失业，但是他们也缴费，如果只有有失业风险的人才参加失业保险，那么这个制度怎么能持续存在？实际上就是在岗者帮助失业者，如果失业就可以得到帮助，在失业的过程中有基本的经济来源。再看生育保险，如果考虑多缴多得原则，那么只有20、30岁的女职工愿意多缴，男职工和已经生育的女职工就都不参加了，这一 制度还怎么持续？生育保险就是为生育的女性化解后顾之忧，尽管女职工过了生育期，但是也可以为年轻女性提供支持，正如自己当年享受的支持一样。医疗保险更是如此，多缴不一定多得，少缴不一定少得，关键是让所有参加医保的能够不再是疾病医疗的后顾之忧。因此，在社会保险方面，要强调互助共济和集体主义的意 识，要强调社会的公平公正，不能只从利己出发，更不能等同于市场交易，否则就不是社会保障，而是商业保险。

记者：精算原则也是来源于商业保险，但是“十三五”规划在社会保险体系中强调了“坚持精算平衡”，您认为社会保险与精算原则是什么关系？

郑功成：精算作为一种技术工具，当 然可以利用，但是精算也不是决策最重要的依据。因为精算的根本缺陷在于都是单线条思维，而不可能看到数据背后的社会因素、文化因素甚至宏观层面的经济因素。我们需要重视精算技术的应用，根据精算可以使政策走得更平稳，但精算只能为政策制定提供服务、提供参考。社会保障自古以来、古今中外从来就是政治决 策。当年俾斯麦创立社会保险制度，就是为了化解劳资矛盾；美国罗斯福支持社会保障，则是为了应对经济危机，当时失业工人比例高达28.7%，这样的决策依 据完全不是精算。 

社会保障不能仅仅考虑效率，更为重要的是公平。就像养老保险的全国统筹，有些地方反对，但是世界上哪个国家像我们一样？各个地区社保缴费不一样，珠三角等地方单位养老缴纳费率只有12%，其他地区则20%左右，而社保缴费是法定的劳工成本，这是市场经济的底线——公平。现在全国统筹遇到很多阻碍，但是哪个 理由都站不住脚，因为社保缴费是法定劳动成本，应该各地公平。从全局角度来讲更是，社保缴费从来就不是地方利益，而是国家利益。因此，我们需要多考虑国家利益、社会公正，而不是简单地将市场交易、利己主义搬入社会保障，它应当是维护社会公正的基本制度安排，也应当是维护社会稳定与和谐的基本制度保障，其许 多价值都不是可以从经济上计量得出来的。

二、关于删除“研究实行职工退休人员医保缴费参保政策” 

记者：我们注意到，与“十三五”规划建议相比，正式发布的“十三五”规划删除了引发巨大舆论争议的“研究实行职工退休人员医保缴费参保政策”，替换为“完善医保缴费参保政策”，留有一定的余地，作为业内学者，您如何看待退休人员缴纳医保的政策建议？  

郑功成：我很不赞成动不动就以所谓 养老金收不抵支来延迟退休年龄，也很不赞成又以医保基金不足为由来让退休人员缴费，因为这种理由都是以减损公民的权益为条件。我认为，退休人员缴纳医疗保险费，主要依据应当是医疗保险制度的权利义务相对应原则，为三大医保制度最终整合创造条件，同时也是更方便退休人员自由流动和迁徙。从这个意义上来讲，这 个政策方向是正确的。但是我们谈到退休人员缴费要注意几个前提条件，第一，要保持原有的政策连续性；第二，不能简单的减损退休人员的权益。因此，退休人员缴纳医疗保险费用，应该是有利于医疗保险制度的可持续发展、有利于更好的维护老年人的医疗保障权益。这样才是正确理解。

记者：在您看来，如何在不减损老年人权益的前提下，推进医保改革？

郑功成：医疗制度改革不能简单的 “一刀切”。以退休人员缴纳医疗保险费用为例，有四种方案可以选择，第一种方案，就是“老人老办法、新人新办法”，这种方案改革成本最低，同时也没有减损 现在退休人员的权益。因为要考虑到以前退休的“老人”过去拿的是低工资、现在养老金也不算太高，退休之后再支出这样的负担，对他们的权益是一种损害，同时 也使我们的法律和制度，丧失了公信力，我们应该兼顾到已有的承诺，不能轻易的废止；那么“新人”为什么可以用新办法呢？因为“新人”跟“老人”相比，不能 再说拿的是普遍性的低工资了。第二种方案，就是“花钱买机制”，就像去年实施机关事业单位养老保险制度改革一样，你看这个改革为什么没有人反对？因为涉及到改革的人员都涨了工资，看起来财政为此支出了一大笔钱，但是新的机制实际上确立了，也就是从此开始，所有机关事业单位的工作人员都必须为自己的养老保险 缴费。因此，退休人员缴纳医疗保险费的政策，如果想快一点推进，就可以选择“花钱买机制”，也就是将退休老人的医疗保险费纳入养老金并提高其养老金水平，这个初始成本由财政承担。第三种方案，就是不要简单“一刀切”，而是根据老人的年龄，打个比方，70岁以上不缴纳了。这种方案实际上是减轻了老人的负担， 同时缴费的老人对此也有预期。第四种方案，就是退休人员“一刀切”，都缴纳医保费用。

从这四种方案来看，第一种是最公正的，第二种也没有减损已退休人员的权益，第三种有一定问题，第四种明显不合理。我们不能因为医疗保险基金有风险就要老人缴费，这是讲不通的。因为已退休人群过去参加工作时，法律规定退休后不需缴费，意味着已经达成协议，即使医保基金维持不下去，可以需要采取其他方式，而不 能强制已退休人员缴费。

事实上，医疗保险制度可想的办法还有很多，现在中国医疗保险基金结余过万亿，这么多钱如果用好了就不会如此紧张，它与统筹层次有关，也与现行职工医保制度的结构缺陷有关；因为职工基本医疗保险的个人账户一直是在低效运营。更为重要的是，过度医疗、药价虚高、重复检验等所导致的医疗浪费消耗了巨额的公共投入 与医保基金，也让患者承担了高昂的代价。如果不尽快想办法解决这些现实问题，只是简单地让老人缴费，当然不会得到公众认同。